念出陆兴剑的名字,贺承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凌云剑刺穿了过去,鲜血淋漓,创巨痛深。他想,那一日他的剑尖刺破陆师兄的心脏时,他一定比此刻的自己痛上千百倍,可他没有呻吟出声,咬紧了牙关,最后的低语轻如叹息。
他说:「小承,要你活下去,实在是苦了你……」
他总是这样,通透,温柔而悲悯。他看得见从苦难的间隙里透出来的光,也看得见笼罩在安宁祥和头顶上的阴霾,所以那日他便知道,他要贺承活着走出那一夜的无涯洞,不是,而是诅咒。
贺承硬着心肠,继续问陆晓怜:「即便如此,你依然相信贺承?依然不恨贺承吗?」
这个问题太过具体,具体到显得刻薄。而陆晓怜只在听见她大哥的名字时,愣了片刻,随后便是轻轻一笑,说得理所应当:「就是因为大哥也死在了那里,所以更不可能是我师兄干的啊。」
世人皆知,青山城城主陆岳修的独子陆兴剑清俊儒雅,温润如玉,将同门师弟贺承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疼爱。
所以陆兴剑死在无涯洞外,江湖上人人都道贺承丧尽天良,是喂不熟的狼崽子。
只有陆晓怜不这样想。
只有陆晓怜说,因为陆兴剑死在无涯洞外,所以无涯洞外的杀人者,不会是贺承。
连贺承自己也没有想到,陆兴剑的死,还能有这样一种说法。
他不敢再多问陆晓怜什么,甚至不敢再多看陆晓怜,怕再盯着她看下去,眼里要滚出眼泪来。他狼狈移开目光,生硬地把话题转回那孩子身上:「小孩,你为什么说他们都是坏人?」
此刻,小酒肆大门紧闭。
琴剑山庄的弟子为什么盯上这么个寒酸小酒肆?
他们又为什么会被打上「坏人」的标签?
贺承和陆晓怜他们站在酒肆外面,对酒肆中发生了什么,一无所知。
那孩子看看贺承,又看看陆晓怜,说:「你们跟我来。」
由那孩子带路,他们从临街的一条巷子钻进去,又穿过一段只有一人半宽的小道,最终停在一扇斑驳木门前。站在门前,孩子回过头来,朝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。
这扇门正通向酒肆的后院,站在天井里,从半撑开的窗子缝隙间,就可以看见酒肆的厅堂。
刚刚走了三桌客人,就迎来了一队琴剑山庄弟子,桌面上的残羹冷炙还没来得及收拾,贺承甚至还看见自己救人时来不及放稳的酒杯,喝醉了似的,歪歪斜斜地横在桌上。
与方才不同,酒肆厅堂中多了位六七十岁的老妪。
她穿一身灰褐色的粗布衣裳,用一方靛蓝色的头巾包裹着头发,头发已经白了大半,干瘦的身子也微微佝偻着。她的对面站着刚才走进酒肆的四个琴剑山庄弟子,而店小二与他们并肩而立,也站着老人的对立面。
老人躬着身子,反反覆覆哀求:「求求你们了,让我接我家阿大回来吧,他娘到死都惦记着他呢!」
「老太婆,做人要讲良心。庄主已经给你们一笔钱了,你不要再生事了,快点收拾行李,离开南州城!」
老人从怀里摸出两个银锭,往琴剑山庄的人手里塞:「我没有要钱,我不要这个钱的,落叶归根,我只要接阿大回家!」
十有八九,这钱就是琴剑山庄给的。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,给出来,便不肯收回去。被老人拉住的那人摸到银锭,就像是碰到火一样,着急忙慌地往外推:「听我一句劝,拿了钱快走吧!胳膊拧不过大腿,南州城是琴剑山庄的地界,再闹下去,不仅你大孙子回不来,你小孙子也保不住!」
一边不肯收,一边执意要退。
一边是习武的青壮年,一边是孱弱的老人家,推搡间,他力道没收住,竟生生将老人推到在地。
「祖母!」
眼见老人摔倒在地,躲在后院的小孩再藏不住,贺承他们一时没看住,便由着他从后院的偏门冲进酒肆厅堂,张着短小的手臂挡在老人身前,龇着牙,像一只倔强的小兽:「坏人!不许你们打我祖母!」
他开口闭口总说「不许」,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嚷嚷着的「不许」,毫无威慑力。
果然琴剑山庄的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,伸出手要来把他拨到一边去。但这是个聪明孩子,刚刚才在外面被人提着衣领拎起来,这回吃一堑长一智,便不再坐以待毙,找准了时机,张嘴往伸到他面前的那只手上狠狠咬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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